松爷退休了，儿子把他送进老年大学学画画。他画人和动物，经常把二者的脸谱搞混，因此有点儿泄气。
　　孙女看了他的画说：“挺好，有抽象派意味！”老伴看了说：“你画的狮子狗，怎么越看越像楼下女人的脸？”
　　“唉，这睁眼喘气的营生，着实太难画了！”他背起画板，走进大自然。
　　他画的山水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。他选了一幅题上《云深处》，在贺寿那天送给自己。很简洁的笔法，勾勒出一方缥缈的世界来。
　　一个秋日的午后，松爷偎书房沙发里看画，看着看着，他就想去掀开那画，看它的背面，可刚站直腰，就见画面一动，打里面伸出一只手招呼道：“进来一起玩儿呗！”就把他拽了进去。
　　松爷站定，发现是在一条小船上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轻摇双桨，笑吟吟对他说：“俺叫德娃，是这条河上的摆渡哥，能把小船开到云深处，您要不要上去瞅瞅呢？”
　　松爷仔细打量他，颀长的身姿，微翘的嘴角，眼神坚定明亮，透着一股子儒雅和韧劲，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，便点点头说：“好啊，你等俺坐稳！”
　　松爷抓牢船帮，慢慢眯上眼睛，就试着脚下一晃悠，心儿咯噔一提，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。他睁开眼睛，但见团团云絮似羊群奔跑，七彩阳光舞动鞭儿，将它们呼来赶去。斗笠般的山峰起起伏伏，被云海吞进吞出。偶尔一两处村庄，房子都缩成了扎堆的小蘑菇或者松塔。
　　松爷扯了把胡须，疼。挠挠耳朵，痒。嗅嗅鼻子，满肺腑的清香。
　　松爷伸长脖颈，竟然看到了别样的海市蜃楼——滔滔云海之上，屋宇碧澄，错落有致，绿野纵横，河流如带。一些驾辕、挑担、耕织、采茶的人儿，影影绰绰，于花红柳绿中各忙各的，井然有序，间或有鸡鸣犬吠伴着炊烟荡开。
　　再看德娃，双手抚桨，半天一摇，漫不经心像在弹琴。
　　松爷不由得肃然起敬。他心里念叨：这小伙儿可不是一般的摆渡人哪，竟让俺花甲之年做了把神仙！
　　“不，您老可不就是人间的神仙吗？要不，这小船也载不动啊！再说，山水间长大的孩子，哪个不会摆渡呢？”德娃回过头，双耳一扇一扇的。
　　他拨开一朵云：“您看，下面就是咱们的村庄，演马岭和云溪谷相隔不远，也就俩山头。”
　　顺着德娃所指，松爷定睛看去，果然，他老家演马岭和德娃的老家云溪谷，轮番出现在视野里。并且，房屋、街道和田野越来越清晰。他甚至能看见一些露天的院落里，有女人在晾晒衣物、奶娃子；村中茶厂里，有人在全神贯注炒制新茶；村头那把泥塑大茶壶，正热气腾腾，漾着白雾，好多老乡围坐四周喝茶下棋逗娃儿。
　　他趴在船帮上，看得格外仔细。一些要好的熟人，似乎都年轻了不少，他们在市井和茶园中挥汗劳作，笑意盈盈，悠然自得。他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　　“都看到啥人了？”德娃问。
　　“都是些平日里投脾气的，交恶的一个不曾见！”松爷回答。
　　德娃将船头往下摁了摁，神秘地说：“这回再看！”
　　松爷只是歪头一瞥，就看到了几个名声不是很好的人，围坐在一个露天茶肆里，人人捧着一盏茶，细酌慢品，似在沉思。他们中，有卖注水肉的二麻子，有算命大师三半仙，还有掺杂使假的磨坊主熊二毛，以及开地下钱庄的汤大嘴等人。他们个个低眉搭眼，面带羞色，不敢抬头看天。
　　“这都是些心重之人哪，不劳咱过多费目！”德娃回身，扳过松爷的肩膀，小船儿轻轻一颤，复又爬升前行。
　　很快，有小村依山傍水出现在视野里。粉墙黛瓦之上，“德娃小学”几个大字熠熠生辉。有条潺潺秋水流经学校门前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撑船，摆渡叽喳雀跃的孩子。
　　松爷骇然张大了嘴巴：“这，这，到底咋回事？”德娃转身，微微一笑：“家父因病早逝，俺打小孤儿寡母，幸得乡亲们资助，先上学，又学艺，成家立业后办茶厂攒了一笔钱，建起这所学堂，那个撑船的，是俺，这个摆渡的，也是俺！”
　　“哦，原来这样！”松爷似有所悟，一把攥住德娃的手说：“赶紧送俺下去，俺要画一幅世上最美丽的山水！”
　　小船儿摆了几摆，像朵莲花，打着旋儿落在一汪碧水上。松爷走出画中。
　　梦中醒来的松爷揉揉眼睛，窗外阳光正好，墙上山水依旧，一只老蜘蛛从书橱的一角爬出来，扯着若有若无的银丝，朝那幅山水画爬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