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降晚秋
□郭发仔
字数:1727
2022-10-26
版名:文苑
寒露的寒,向着时令的深处滑进,一点点加重,落在秋气的褶皱里,成了霜降。
昨日,露中寒气咄咄,骨子里多少留有水的柔媚。而今霜之寒,多了秋末的硬气,贴在老树上,挂在草尖上,白晶晶似去年的陈雪。冰是睡熟了的水,霜则是微醺之后的露。霜与露,恰似年岁悬殊的血脉至亲,秋水在寒露吹凉之处,便是霜降吻过的地方。
霜降渐冻,却并未降霜。东汉王充《论衡》曰:“云雾,雨之征也,夏则为露,冬则为霜,温则为雨,寒则为雪,雨露冻凝者,皆由地发,非从天降。”秋愈来愈深,鸟兽虫鱼,花草树木,在秋实里狂欢,把大地闹出了一派春色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霜降仿佛不合时宜,远远地清了清嗓子,脸色肃正,大难将至一般。不过终究只是一个象征,寒气是重了些,并未到彻骨的地步。仿佛一位慈爱的母亲训导犯错的幺儿,竹条高高举起,狠狠打将下来,落在细嫩的皮肉上却是温柔的抚慰。
“霜降水返壑,风落木归山。”霜降早晚凝冷,秋水收敛装出来的风度,在沟壑中沉积,寂寥无声。山林色重,涂满油彩般绚烂,无风的霜降曲高和寡,一片枯叶悄然落下,山林里显出山的本色。院子里,小路边,老树孑然,大多枝叶凋零,如年近古稀的老人,须发稀疏,饱经风霜的眉宇间多了几分苍凉。季秋之月,霜降匆匆出场,是为冬令收拾屋子的。
时常出门是要看天的,霜降的天却看不通透。灰白的空气中似乎有雾,似乎有云,又似乎什么都没有,凝结的冷气迅速灌入,堵在鼻息里纠缠,又纷纷四处突围。添一件纱衣,再加一件贴心小褂,将霜一般的寒气隔离开来,心便安了。但霜降的冷是真,午间才是她最软的地方。太阳忽地窜出,激情高涨,丹田之气提上来,似乎要高歌一曲,却有些生怯,躲在白的灰的云后,压低嗓子快意了一番,硬是憋出一身毛毛汗来。即使日不露头,午间的空气也膨胀了许多,走在岑寂的秋里,迎头撞上一股毫无来路的热,两腋之间隐隐的有些黏糊起来。
元代文人吴澄在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,将霜降分为三候:一候豺乃祭兽;二候草木黄落;三候蜇虫咸俯。动物灵敏的嗅觉,是时令的感应器,蚂蚁早早排着队,将田地里遗落的谷粒挪进洞穴里;鸟儿修补完漏风的房子,慌忙将山野干果叼了来藏在脚底下。不过豺狼自恃才高,并不担心锋利的獠牙沾不了荤腥,霜降天空物尽时,才想起过冬的粮食喂不肥这一身蓬乱的皮毛,四处逡巡,不舍昼夜,双目射出发寒的绿光,在草木丛中找寻那顿意外的晚餐。“萧萧落木不胜秋,莫回首、斜阳下。”一叶知秋,深秋之叶则知趣,纷纷落下,褪去的衣衫里装满了霜气,太阳也羞涩地躲开了。深秋的原野太安静了,静得耳畔呼呼作响。原来,动物都躲进小楼成一统,不言不语,不饮不食,敌不过这季节的枯寒,微闭双目养神,准备让时光在梦里凝固整个冬天。
时令霜降,人间并不清闲。北方大部分地区秋收几近尾声,种下的大葱也不指望了,“霜降不起葱,越长越要空”。少许地方纷纷扬扬下起了雪,霜降成了群演中的路人丁,煞有介事上了场,镜头的无视却让人感觉他从未来过。南方的性子缓,也勤快,农事一茬接一茬,秋末仍有人挥镰割稻,一弯腰,一抬手,沉甸甸的稻子里有隔夜的霜寒,更有一秋的汗热。忙完水稻,该下早茬麦了,该种油菜了,将棉花的棉秸拔去,翻整翻整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
“爰有嘉果,其实如桃,其叶如枣,黄实而赤柎,食之不劳。”《山海经》中这食之不劳的嘉果,便是柿子。柿子经霜降,橙红如灯笼,赤裸裸缀在枝头,柿叶落尽处,是秋的饱满,是季节的丰盈,如海枯石烂般的执着与痴情。霜降吃柿子正好,采下硬柿,去皮,剜去籽粒,置于谨慎的秋阳下晒干即可。晒干的柿子橙黄透明的一饼,有晶白的糖末溢出,宛如蒙了冰镇的晨霜。
柿子只是应了时令的小味,抵不得这一惊一乍的秋寒。霜降时节,很多地方有“煲羊肉”“煲羊头”“迎霜兔肉”的食俗,大热之物烹煮,小酌几杯,大小之间便得了进补的中和之气。
坊间有“霜打菊花开”之说,补足了身子,须得趁兴行了赏菊雅事。这一时节的秋菊得了霜气,愈发艳丽。择一僻远处,举杯邀菊花,静听花开花落,坐看云卷云舒,一个人的世界里尽是满世界的菊花。花事在梦里起舞,有忠诚与思念,有优雅与单身,有遇见,还有新生。
苍迳秋高,霜降登临也不算晚。看秋山高远,看暗绿盈怀,看流岚如纱霁雾似梦。衣衫沾了山中湿气,秋意上身,群峰在斜阳下愈发青黛,心中丘壑豁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