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朋友

悦读

  周 实
  雷电是《书屋》的老读者,一个真正的老读者,我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他老是读却不写,一个字也不给《书屋》。后来,我们相遇了,在一个杂志的年会上。他送给我他的大著,原来他写长篇去了。他写了一些什么呢?我立即连夜读了。读罢,我又情不自禁,写了这样一篇文字:
  雷电是我的新朋友,感觉却是老朋友,而且,是很老很老的老朋友。
  与雷电的结识使我进一步体会了什么叫做一见如故。
  与雷电结识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拜读他的长篇《容颜在昨夜老去》。
  这是他十七年前写毕的长篇,直到今天才安排出版。事情为何会这样呢?他为什么这样做呢?这是个什么过程呢?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:
  这本书写完时,我还是一个雄心勃勃睥睨一切的小伙子,相信“自信人生二百年,会当击水三千里”这类宏言大论,这本书出版时,我已成了一个半生潦倒一事无成的中年人,并且死不悔改地知道了没有什么能逃过时间这只毒手。
  这本书写完时,我的父亲还健在人世,他老人家知道我心比天高桀骜不驯,也坚信他的儿子会有所作为。这本书出版时,我的父亲却早已长眠地下八年。八年来,我甚至连他的照片都不敢看一眼。因为这世上有一种感情,需要你在锥心刺骨的悲伤中昧心地忘记。否则,记忆这种可怕的天赋会不断地折磨你。
  这本书写完时,最初定名为《混乱的秩序》,它既反映了小说的内涵,也更表明了我对自己才能的自信和对文学的尊敬;这本书出版时,书名却已改由《贼船》至《少年子弟江湖老》已至成现在的《容颜在昨夜老去》,它反映了文学对市场经济的皈依和我身不由己的尴尬。
  这本书写完时,计划经济还笼罩着中国的一切,大学在社会的地位清高、神圣而庄严;这本书出版时,市场经济在中国已经方兴未艾自具特色。大学和社会也早已相互眉来眼去勾肩搭背卖弄风情各取所需。
  这本书写完时,文学在中国一呼百应如日中天;这本书出版时,文学已如历史一样,成了一个谁都可以操练的小姑娘。
  1986年,盛夏到深秋,在西安,在北城墙根下的高阳里,曾经一腔热血满怀孤愤的我,用此小说,为自己的青春做了葬礼,此后,青春已逝,而心中的文学女神也香消玉殒。
  书写成后,一句难以忘怀的话,使年轻的我将其束之高阁。因为我总是以世界名著的标准要求自己,也总是以世界名著的标准向朋友们期许。多少年过去,想不到世界名著在中国一直难产。而我的旧作在那个时代的晚上和这个时代的早上,却都没显得分数太低。真是忍不住想起陈寅恪先生的诗句:一生负气成今日,四海无人对夕阳。
  我之所以如此大段地引用,是因为他说得实在好,说出了我对他这部长篇的看法,而我又实在不能比他说得更好也更准确了(除了“书名却已改由《贼船》至《少年子弟江湖老》已至成现在的《容颜在昨夜老去》”这句话,我觉得有点不顺,还可以改得更顺外,其他我都无话可说)。他的自述是真实的,贴切的,是一点也不夸张的。
  看完这段话,我不由得深深感叹:对于一个作家来说(当然是有抱负的作家),他所创作的书的命运就是他个人的命运。
  雷电太有自知之明。雷电自我要求太高。倘若作家都是如此,那就没有几本书了,或者,将话反过来说,那就有更多的好书了。
  雷电这本书确实是好书。好在何处?好在他的独特的语言:似是而非,似非而是,反讽连串,极动声色(有人认为不动声色,我的看法恰恰相反)。正因为其语言独特,所以也就不显过时。我想读者若读此书,也会与我有同感的。
  我很庆幸我自己能够结识这样的朋友,能够如此以文会友。有的人,相交一辈子,到头来依旧觉得陌生。有的人,只是那么一瞬,那么一个会意的眼神,那么一个简单的手势,那么一个随便的招呼,就熟悉了,亲切了。你说这是为什么?只能是前世今生的缘分。
  文章发表后,我给他寄样报,也送了一本拙著给他,他也学着我的口气,写了这样一篇文字:
  周实是我的新朋友,感觉却是老朋友,而且,是很老很老的老朋友。
  与周实的结识使我进一步体会了什么叫做一见如故。
  与周实结识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拜读他的长篇《性比天高》。
  在中国,以性为描写内容的小说,从古至今,层出不穷。如在下辈,也看过不少。
  《如意郎君传》的草创,《灯草和尚》的发轫,《肉蒲团》的小有气象,《金瓶梅》的集大成,乃至几百年后《废都》的续貂,虽蔚为大观,但实在伧俗低下倒人胃口。用红楼梦警幻仙子的话讲:只懂得皮肉之乐尔。
  关键原因是:虽有种种劝善惩恶因果报应做高尚招牌,但仍掩盖不住宣淫泻淫的春宫状态。
  所以,有关性及其关联的汉语文学作品,是集体失败的,都难摆脱窥阴癖的标记和硬贴上去的尴尬。偶有例外,也被以种种理由不予承认。
  及至看了《性比天高》,才有豁然一亮的意外:当代文学中竟有通篇以此人生大事为内容,还能写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,真乃异数。
  此书尽管一泻千里式地写性,但看完后掩卷后,竟觉其无淫无色,无情无痴,真可谓所见诸相皆非相。倒是深感生命中一股悲凉之雾和无可奈何之意氤
  能写出生命中悲凉之意和无可奈何的小说,在中国,从来就很少。
  而在性描写的极致或高潮处,还能照见欢乐生命中的虚无和悲伤、洞彻了人的局限和无奈,这就毫无疑问是小说中的上乘之作。
  《性比天高》做到了这样,这就是作者的功力所在处,也正是为我钦佩处。
  《性比天高》中,周实所调动的人物只有“他”和“她”两个抽象又具象的男人与女人,用代称代替人物,用思考和感受递进情节的发展,用偶像化了的黄帝和素女作中国性文化的指代,用人的不同指代丰满主人公形而上与形而下状态。在每一次男欢女爱中,在每一处精神蜕变时,都要拷问生命的原初意义。黄帝和素女、公牛和母牛,青龙和白虎,男人与女人,追杀与亲近以及他们的生死纠葛。还有刀、还有马、还有鹫、还有太阳——有点像夕阳,有点像朝阳。作者在这些充满了象征意义的符号中,进行着自己的思考和表达,追问着中国文化的最深隐秘——与权术这个形而上相对应的形而下——房中术到底给我们带来什么?
  到最终,周实用作品交给读者的是一个人性失望的浩叹,一个人生哀痛的嘶鸣。一次以性做试金石的考察——映照出了人的局限、无奈、渺小。
  藏传佛教中有欢喜佛一说,许多人以为佛家怎能有如此诲淫诲盗行径,其实,修行的最高境界,就是要达到清明澄净通达无我悲欣交加的状态,而与这一状态极近者,男女性行为中高潮的感受也——可惜真正理解此境界者实在寥寥。佛家借此省力之法去完成自己的圆满功德,周实先生也已参透此意,故用《性比天高》来完成自己文学事业的功德圆满,和抒发对苦难人生的殷殷温馨之情。
  周实先生曾说:“我很庆幸我自己能够结识这样的朋友,能够如此以文会友。有的人,相交一辈子,到头来依旧觉得陌生。有的人,只是那么一瞬,那么一个会意的眼神,那么一个简单的手势,那么一个随便的招呼,就熟悉了,亲切了。你说这是为什么?只能是前世今生的缘分。”
  的确!我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朋友,也很庆幸能够看到朋友这样好的作品。
  不得不承认,他的比我的,确实写得好多了,虽然是顺着我的口吻。
  他是我的真朋友,我从心里这样感觉同时也是这样认为。
  (作者系《书屋》原主编)